作者——由祈
(资料图片)
有希子近来颇觉得烦恼,这烦恼并不缘自于她自己,而是缘自于她的朋友——浅川时子。
前些天,两人前去岚山赏枫时,时子便显得有些心不在焉。若是往年,面对宛若焰火的秋枫,时子总要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感想。然而这一回,她却寡言了,这引得有希子不能不在意,于是便趁着歇息时,问起了她的近况。
“我怀孕了,大概有一个月了。”
从岚山回家后,有希子时时想着,如若当时没有问时子,没有得到时子的回答的话,自己会不会总觉得好受些。
她摇了摇头,抖落了这无益的胡思乱想。
如今她所需要的接受的,仅仅是一个徒增她担忧的事实:时子已经怀孕了,并且孩子的父亲,如今并不清楚是谁。
事实上,从岚山下去,到公交车上的那一段路上,有希子便尝试过问出男人是谁了。
时子仅仅是将食指抵在嘴唇上,思考了一会儿,便转过头,朝有希子笑道:“如今再去问父亲是谁,也没什么意义了吧?”
有希子没有再追问下去,她回过头去,看了看身后的岚山,那一日的山雾颇浓重,将红枫的色泽也皆尽遮去,那随风游移的岚雾,与时子方才的笑似有同一种捉摸不透,缥缈无定的韵味。
大学里的各种事务教有希子忙得不可开交,一直到赏枫的时节过去了,有希子也没能再上一次岚山。
有希子在快进入十二月份时,终于有了闲暇,她打算去看望时子。
从自家走到有希子家里,实际上并不费多长时间,只是会途经一个美军的基地,回想起来,也是因为这座基地,有希子的母亲向来不喜欢她到时子家里去玩。
近来街坊里也有不少关于美国的士兵侵犯了妇女的传言,有希子不禁想道:孩子的父亲,会不会就在这基地里面呢?
就在有希子望着基地思索的当口,一个正站在基地门口抽烟的美国兵看见了她,那美国兵远远地朝她招了招手,咧开的嘴里,显露出皆尽被熏成黄色的牙齿,直教有希子仿若在远处,也能够闻到刺鼻的烟味。
有希子没有理会那美国兵,紧紧地抱住准备带给时子的礼物,便加快脚步,匆匆离开了。
“有希子,我想离开剧团了。”
时子一面嚼着有希子为她带来的名代的豆大福,一面对她说道,时子的声音一如往常一般清脆,却铿锵有力,宛若在急风中鼓荡的银铃。
时子的父母在美军的轰炸中死去,一直以来,都是她的舅舅将她抚养长大,到得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,她便听从了舅舅的建议,进入了舅舅经营的剧团。
想到这里,有希子才发觉自己先前的想法是多么残酷,这残酷并不针对她自己——如若那个男人果真是美国的士兵,那么对于时子来说,她又要品味怎样的痛苦呢?
“对不起,时子。”
有希子不禁将自己内心的汹涌化作一句道歉。
“真奇怪啊,有希子,这话接得虎头蛇尾的呢。”
“不……你就当作没听到吧。”有希子摇了摇头,从纸袋里拿出一只豆大福,只咬了两口,便无甚食欲了,即使是红豆的清甜,也无法让她去无视心中的苦涩。她将剩下的豆大福放在桌上,拍去了手掌里沾上的白粉。
“想要离开剧团,是因为怀孕了么?”
“有一部分是吧。”时子摆弄着自己的手指甲,她的目光颇有些涣散,却不教人觉得心不在焉,那涣散或许更多地出自于感伤之类的情绪……
“一部分?”
“另一部分……或许只是为了离开而离开吧,如果说成是年轻人想要自立的话,却总觉得两者之间有着什么本质上的分别。这种分别,我自己也说不清。”
“你舅舅呢?你和他说过了么?以及,他知道你怀孕了么?”
“……”
今年初冬的风格外大,敲击着时子家老旧的门窗,时子片刻的沉默,教这阵激荡的哐啷声显得愈加可怖了。
“还没有告诉他,怀孕的事也是……我觉得都决定要离开剧团了,就没有必要给舅舅徒增些没有必要的担忧了。”
“那么,你是打算不告而别么……?”
“有希子,再怎么样,我也不会是这么绝情的人吧?”才用着俏皮的声调说完这句话,她就倏忽低下了头,盯着自己还残留着白粉的掌心思索了一会儿,便长叹了一口气。
“有希子,或许……我真的是一个无情的人。”
“……”
屋外的寒风霎时间没了声息,仿佛此世间所有一切都陷入了寂静的冬天。寒气沿着窗缝一丝一丝地流入,有希子将被炉里的双脚朝前伸了伸,想靠近炉边多取些暖,却不想恰好与时子的足尖相抵。
“有希子。”
“嗯。”
“我打算过些天找舅舅说清楚这件事,你能陪我么?”
“……当然,怀孕的事呢,也要说么?”
“看情况吧。”大约是清晰地感受到了寒意,时子合紧双手,朝掌心吐了口暖气,“谢谢你了,有希子。”
再往后,便无甚好谈及的事情了,无非是聊了些近况,那半只没吃完的豆大福,不知不觉也被有希子一口一口吞入腹中。
临走时,时子将有希子送到了门口,她的身体素来多病,若稍送得远些,便会被寒风吹得止不住咳嗽。
时子留下的最后一句话,教有希子颇为在意。
“如果往后还能再吃到名代的豆大福就好了啊。”
踏上时子家院子里的石阶,冬的气息能够直从鞋底钻到足下。时子家的院子里,也种着和岚山一模一样的枫树。据时子说,这是好些年前,她的父亲从岚山的朋友那里要到的种子,在院子里种下了。
待到岚山上的枫叶尽落,这院里的枫树,也逐渐被剥离了秋的韵味。那稀稀落落的几片红叶,倘遇上像今日一样的大风天,未有几日,便也将化作季节的遗物。
天色已然不早,昏黄色的残阳逐渐于西天落下,边缘滴下的血色,止一厘的距离,便可与零落的几片枫叶相映衬了。
然而,有希子却已无心再等待这两者的相触,她仍记挂着时子方才说出来的话。
“如若真是她说的那般,或许她要去往的地方,于京都来说,要遥远得多。”
“妈妈,假如我现在怀孕了,你会怎么想呢?”
某一天晚上,有希子在帮助母亲收拾碗筷时,忽地向母亲提问道。
“怎么突然问出这种话,有希子,莫非是那帮美国兵对你下手了?”母亲看上去有些动摇,手里的盘子,也险些掉落在地上,摔个粉碎,“我早就说了,你不要总是去找时子玩,那些美国兵是不把我们日本的女人当人看的。”
母亲的神色显得既懊悔,又带着许多无奈,紧蹙的眉头里显露几丝皱纹,皱纹的深处,似乎还蕴藏着对有希子的惋惜。
“没有,妈妈,不是我怀孕了。最近不是有这样的传言么,就只是好奇,如果这件事发生在我身上,妈妈会怎么想。”
有希子几乎对于隐瞒时子怀孕这件事没有任何纠结。
“我再问一遍,应该不是你怀孕了吧?”
“没有……妈妈怎么总有些多余的担心呢?”
“这不是多余的担心,你真的要好好防范。”母亲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,不过提醒有希子时,那语气仍还凝重,“不过要是问我的话,我觉得还是要堕胎吧。”
“如果父亲不是那些美国兵呢?”
“也一样,不知道你们年轻人现在是怎么想的,但我一直反对未婚先孕。”
……
深夜里,有希子躺在床上,辗转难眠。
她反复咀嚼着母亲给她的答案。
时子早就过了该去堕胎的时候了,她的选择,或许便是让孩子就此降生吧。
她陈尽所有的思考,也难以与时子共情,或许时子是出于自己的母爱,亦或是对那个男人的爱。只是这两者,都是有希子所未曾体会过的,她毕竟还只是一个未谙世事的少女,所经历的悲欢冷暖,远不及时子来得多。
这一夜,京都盼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,有希子没有拉上窗帘,她徒然望着窗外那飞舞着的,在月影下闪烁的雪花。
它们飘散的终点,与时子的去处,究竟哪一方更遥远呢……?
回答她的,唯有沁入骨髓的寒气,那寒气反将她的所有愁绪拧在一起,化作了无尽的纠结与迷惘,于是她彻夜未眠。
下鸭的鹿皮球方落地不久,有希子就收到了一张票——明天,时子将会在南座剧院出演,扮演《茶花女》的女主角薇奥莉塔。
近几年来,为了迎合驻日美军的口味,许多剧团增添了西洋剧的项目,时子所在的松下剧团亦不例外。
过去,时子提前将票寄给有希子,也是常有的事,只是这一回,有希子预感着不只是看戏那样简单……
自打时子怀孕之后,她就变得捉摸不透了。有希子回想起那一日在岚山上看到的缥缈无形的岚雾,时子与那岚雾一样,若即若离。
“噢,是南座剧院啊,时子可真是不得了啊。”
坐在一旁无所事事的母亲朝有希子这儿瞧了一眼,由衷地感叹道。
“嗯,毕竟是时子啊……”有希子一面说着,一面教那许久未有显露的笑意浅浅地浮现在她的面孔上。
这笑容的韵味究竟是欣慰,还是祝福,亦或是其他,就连有希子自己也不得而知……
“青春少艾,韶华正茂,愿将她的芳心许予你,请娶她为妻,此乃我的心意……!”
临近尾声,时子的唱词依旧没有显露出一丝疲惫,她双目涣散地遥望着远方,不知是否与薇奥莉塔看见了一样的末路。那逐渐抬高的音量里,似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撕裂感,那撕裂感并非源自于声音,而是源自声音背后蕴含的感情……或许对于时子来说,薇奥莉塔的末途终究不会是纯粹的高尚,付出了一片真情而无所得的她,怎会就这样甘愿作了他人的绿叶,而无一丝悲戚呢?
“痛苦的痉挛忽停止,丧失的体力重振奋……恍恍惚惚……我再生!噫!多么快乐啊!”恰在所有人沉浸于悲伤时,时子的歌声忽地高亢起来。
此时,对于时子来说,一切都化作了虚无,身旁的阿弗雷德逐渐失去了颜色,舞台的背景,周遭的音乐皆尽化作幻影,台下或安静,或鼓着掌的观众亦如烟雾般消散……她的眼里,有形之物,唯有她,唯有薇奥莉塔临死前看到的那一缕曙光。
那曙光并非是打在她身上的聚光灯,而是更遥远,却亦十分切近的一缕光芒,它裹挟着温暖,裹挟着希望,裹挟着对未来的企盼……
然而她,然而薇奥莉塔不会再有所谓的未来……时子在音调升到最高时,便教这段唱词戛然而止,随后沉重地瘫倒在地面上,打给她的聚光灯,也逐渐暗淡下来……那高洁的紫罗兰花,就此枯萎了……
雷鸣般的响声轰动着整个南座剧院。
然而台下的有希子没有鼓掌,她只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……时子,或者说薇奥莉塔那仓猝的死,使得恐怖的思考在她的心底蔓延开来。
时子在下台前,朝有希子这儿使了个眼色。
与时子在后台的入口碰面后,她便被带到了剧团的休息室。休息室的最里头是一间独立的小房间——那是时子的舅舅松下临时用来办公的地方。
“时子,今天的表演很不错啊,果然费尽精力把你带来南座是正确的选择。”松下见时子开门进来,便站起身子,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,“你身边这位是……噢,这不是有希子么?真是好久不见啊。”
“晚上好,叔叔。”
松下的办公桌上,才脱下的黑白色礼服皱巴巴地盘踞着。实际上,今天在台上饰演阿弗雷德的人不是别人,正是松下自己。然而此前三四年,他总是专注于经营剧团,没有出演过任何角色,今天或许是因为时子才开了特例。
松下有着与欧洲人十分相似的双眼皮,鼻梁高挺。他的确具备扮演西洋人的先天优势。
“多谢夸奖了,舅舅。”时子重重地叹了口气,便牵着有希子坐在了一旁靠着墙面的沙发上,“但是,我现在来,是想说些别的事。”
“如果我能满足你的话,我会尽量的。”
“我想离开剧团。”
“……时子,我希望你只是在开玩笑。”
“我是认真的。”
“你要知道,我这几年的精力几乎都用来栽培你了。”
“我知道,所以你也没必要为了我就放弃其他人。比如美弥子和千惠他们几个。”
那一瞬间,有希子怀疑自己看错了——时子浮现出了一副自得且游刃有余的神情,仿佛松下在她面前,也只是个残兵败将。
“你真是变了不少啊……好吧,如果你要走,我也就不拦着你了。”
今天的夜晚并不很冷,时子在后台与有希子吃了一顿饭后,便裹上了围巾,一直将她送到了剧场附近的公交车站。
“这个时候应该还有最后一班车,稍微等等就好了。”
“时子。”
“怎么啦?”
“你舅舅为什么这样轻易就妥协了呢?”
“如果他不妥协,你会帮我说话么?”
“……”
冬夜里,路灯的灯光显得清冷寂寥,有希子只觉得寒气砭肤,阻碍着她思考这个问题。
“好啦,我开玩笑的,其实你能陪我来就很好了,如果你不在旁边给我壮胆,我也不可能说那样不敬的话……”时子咯咯地笑着。
有希子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未曾见过她这样敞开胸怀地笑了。
“不敬?”
“其实,美弥子和千惠都是跟舅舅有关系的女人。”说完,时子便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烟点上了。
那烟雾裹挟着寒气,穿刺起有希子的嗅觉,教她止不住地咳嗽起来。
“啊,抱歉,我不知道你受不了烟味。”时子见状,立刻将烟头丢到脚下踩灭了。
然而,比起这阵呛鼻的烟味,教有希子更在意的是,她竟不清楚时子在何时染上了抽烟的习惯。伴随着烟被掐灭,那呛人的烟雾也随之消散,徒然留下阵阵寒气,教有希子的心头感到近乎死一般的绞痛。
最后一班公交车的灯光从两人身后的转弯处打来,单调的路灯霎时间便了无存在感。
“那么,我走了。”
“等等,时子。”
“还有什么事么?”
“……你的围巾,有些松了。”有希子稍稍为时子系了系那玫瑰色的围巾,便转身准备上车了。
“谢谢你,有希子。”
恍惚间,她似乎听到了时子的道谢,然而回过头去,时子却只远远留下了一个背影。再往远处便没有路灯了,于是时子的身形就这样被寒风吹散了,消逝在黑夜里。
约莫半个月后,时子到有希子家里,邀请她一同去八坂神社祈福。
此时离新年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,距离祇园祭还有半年的时间,八坂神社较有希子往常的印象里,要显得冷清许多。以往,正殿那漆着艳红色的墙面,一贯以来都是热闹的代名词,而在这个时节,从正门望去,唯有褪了颜色的鸟居,是与这片冷清相称的。
如若时值黄昏,或许那红色便能够有它的归属了,只可惜这时还是上午,京都的春尚待揭幕,沉降下来的轻寒撩拨着古树上寥寥无几的枯叶。
时子大约是进入了显孕期——她的肚子已经逐渐鼓起来了。如今,她只得用宽大的衣服加以遮掩。
然而作为她多年的好友,有希子能够清楚地看出,她的躯壳内,此刻正孕育着新生。
“行两次礼,拍两次手,再行一次礼……”有希子在心底默念着参拜的流程,悄悄在心底许下了一个愿望。
“愿以后与时子还能再相见。”
然而,一旁的时子没有做任何正式的礼仪,只是双手合十,闭了闭眼,便再无任何动作了。
“时子,这样对神明大人是不敬的吧?”
时子抬头看了看那才被有希子摇过,尚还荡漾着清脆响声的神乐铃,不由地回想起了往日。
在父母亲离世后的两年里,她一日未断地对家里的神龛祈祷着,然而,所谓的神明却未曾给予她任何回应。
“我啊,一直不相信有神明存在呢。”
“是无神论么?”
“或许吧,那样高深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懂啦。不过我觉得,即使神明确实存在,大概他们尽是些无情的人吧,或许比我还要无情百倍。”
“那么,你许愿了么?”
“许了。能够许愿的机会,肯定还是用掉更好些嘛。顺带一提,我的愿望是期待他顺利降生呢。”时子微笑着轻拍自己的肚子,那笑容下藏蕴的,是母亲般的慈爱。
“愿望说出来的话,就不灵验了哦?”
“无所谓啦……我只是把愿望留在这里,要不要实现它,就是那些神明自己的事情了。”
摇曳的神乐铃逐渐停下,时子见状,便又拨了拨它,响起的铃声,似乎比有希子祈福那会儿还更加清脆,更加悠远,只是这悠远的声音,不知传往何处才是终点……
“不过,今天也是我找你来的呢……或许我自己心里也还是有这种希望吧……”
几天后,时子便准备离开京都了。
离开的那一天清晨,有希子与她再登了一次岚山。
昨夜才下过一场大雪,于是岚山上的枯树也背负上了纯白的披肩,然而那些杉树,却也被遮蔽了原本的颜色,于是极尽所有目力,才得以窥见一丝青翠。
岚山里做木头的几户人家尚未醒来,不再有秋日里那般热闹。
二人便就此无言地登上了山顶。
晨月的姿容逐渐暗淡,遥远的东方,绯红色逐渐升起,成为了岚山群峦的主色调。
时子没有再继续看下去,便背过身去,默默往下山道走去,徒然留下了有希子一人。
山间的岚雾逐渐被黎明熏得绽放开来。
有希子感到自己的两颊有泪痕划过,那眼泪却不似眼前这绽放的绯红色一样炽热,它所呼应的,或许是身后冰冷的积雪。
X 关闭
Copyright © 2015-2023 京津冀五金网版权所有 备案号:京ICP备2022022245号-12 联系邮箱:434 922 62 @qq.com